我年轻的时候并不快乐，苦难约可填满一条幼发拉底河，我没谈过恋爱，不像市面上许多小说里写，穷小子遇到落难公主，和她生死与共百年好合。我只有一个曾经的恩人兼老师，这个情节比较俗套，不落窠臼的一点是我爱他，爱得死去活来，为他我可以做一个从三叠纪活到如今的米诺陶诺斯，把他放在我的迷宫中央，不让一只蝴蝶觊觎他的风情。他可以用一个目光杀死我，也可以用一句话叫一个更加爱他的我复活。他是我的人间烟火，万象绮罗，但我没有觉察，我人生中最深重的一个苦难正向我逼近:恰如人间万象不该单属于一个人，这位林中仙子并不能成为我的。为此我的长夜变得漫无尽头。

我的人间有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恶劣习气，其中一个是自杀癖，另一个是感情放荡，这一度让我以为他对待情爱和性命一样的廉价，也一度让我燃起生的希望:也许，只是也许，他愿意喜欢我一下，用他曾经施与我的仁慈再救一救我，然而这只是我昏了头，又一次被他所惑。他将我打倒在地，用皮鞋尖头踢我的太阳穴，冷笑着说芥川，我这里不是收容所，废物只有焚尸炉这一个去处。我还能期待什么呢？既然一个羔羊剖开朽烂枯萎的胸膛，取出唯一完好的心脏，却不能被他的主接纳。我失去重返人间的勇气，也永永远远失去做梦的资格。

后来我别无选择，只能用毕生气力恨他，我遍体鳞伤，瘫倒在水泥地面上嘶声低吼，我要杀了你，我早晚会杀了你，他站在地下室门口，逆着光，我被污血蒙住眼睛，只看得见模模糊糊一个黑色人影，我的黑天使。他向我走来，皮鞋踏在血泊里，溅起细小的花朵，像曾经他站在有十七个人的血混杂着的沼泽地里那样对我伸出一只手。那只手瘦长素白，指尖像细韧的春竹，他用这样一只手拎我起来，不避我脸上血污，然后笑了一笑说我等着。他笑起来真好看，眼梢勾成一衔琳琅风月，不动声色只摄人魂魄。我在朦朦血幕中盯着他一对浓墨重彩的狭长眼眸，如堕寒冰地狱，全身的血一寸寸被绝望抽干。我一厢情愿的爱他，自欺欺人的恨他，以为连自己也骗过，却逃不过他轻飘飘的三个字。他多聪明，知道一只怙恶不悛的野犬，一旦咬紧什么东西决计不会松口，我不敢杀他，连想也不敢，我恨的是一个伪善的幻影，一个由我犯下的过错，一个濒死的希望，永远都不能是他。

他走后一星期，我顶替他晋升干部，搬进他的公寓，那天下午雨下得好大，我站在屋檐下边，雨水流过衣领渗进衬衣，一只黄黑皮毛的猫蹿到我脚边，我认得它，以前太宰治偶尔叫我把剩饭倒在院子角落。它被水浸得湿漉漉，凸出嶙峋的肩胛和一条小蛇一样盘踞在皮毛下面的脊骨，我蹲下来摸它的头，它抬头看我，忽然露出惊疑神色，低头在我鞋边咬了一口，然后跑掉了。天乌沉沉，一块洗旧的白帷幔，一角胡乱拖在地上，从更深的地底汲来泥土和海风的腥气，和某个傍晚的气味那么接近。那时候我身居泥沼，被他拉上来重获新生，可新生有那么长，我哪里看得到前路隐没在另一个地狱里，那个地狱坚不可摧，万古长青，是满天下浪子和罪犯的归宿，只是容不下他那一个恶贯满盈的糟糕学生。

摸半条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