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以后我梦见他好多次，在梦里他是我的父兄或者伙伴，更多时候也兼做我隐秘的地下情人，很奇怪的，身份的变化并不影响我们的关系，他在我面前仍旧疏离，仍旧不肯分我一点目光，他的眼眉间仍旧带叫人见之不忘的颓艳风情，一枝将凋未凋的重瓣海棠，可那都不是给我的，即使我们聊天，互相讲俗套的笑料，像每一对亲密的人那样分喝一罐啤酒。诸如此类的场景充满了矫揉造作出来的随便，在我眼前走马灯一样一晃而过，每一个他都真心实意地对我好，可我悚然发觉他连笑意都假，带着一个旧日鬼魂甜腻的枯朽气，他透过我看向一个我不知道的角落和我不认得的人，眼里招摇出明晃晃的好风好水，我在梦里惊骇得几乎叫出声，这个永远不散的年轻阴魂，他是来找我索命的，我的前半生栽在他手里，后半条命也悬在一条叫太宰治的线上摇摇欲坠。我咬牙切齿地流着泪，几乎跪下哀求他离开我，别来找我，放我一条生路，但他似乎不为所动，仍然顶着那一副好皮囊和那一点能招我为他戮尽千军万马的笑，徐徐地叫我龙之介，龙之介君，他从没有这么亲切地叫过我，有一瞬间我几乎错认他真是有那么点儿喜欢我的(我怎能这样傻，在梦里还要白白被他骗一次。)他站在天台边缘，风衣下摆被吹得张牙舞爪，比我的罗生门还要放肆，像烈火中欲飞的鹳，这一次他终于肯拿正眼看我，对我说，龙之介，你为什么不能放过我。

他掉落的一瞬间我抛出罗生门，没有用，我早知道，可我永远冥顽不化，学不会怎样活生生地剖出心来还能做个完好的人。罗生门在我身周环绕，茫然四顾，找不到要让它们切断的目标。我的眼泪干涸在手心里，终于记得紧抱痴嗔不放的一直都不是他，不是我的导师，我的皮格马利翁，我太自私，想要经由他这条道路回到人间，还想这条路只为我打开，却不知道这条路自己就煎熬着地狱火焰。我睁开双眼，在一场冷汗淋漓的春梦梢头记起他教过我，不要贪得。